

【爷叔们】是路明在笔会的专栏
枕套长一尺四,宽九寸,藕色涤棉面料,绣的是金鱼、牡丹、山茶、鸳鸯戏水。针脚绵密,缝纫机一脚一脚踩出来。一对卖13元。这是他坐了三天三夜硬座,再换几路公交,辛苦带来的。皮鞋在四川北路进货,橡胶底,猪皮鞋面,7块6角5分一双,市面上较便宜一种。此地卖12元,相当于年轻职工小半个月工资。他说,那时候的物什,都是打算用好多年的。
枕套和皮鞋一抢而光。算了算,刨去来回车费,略有盈余。晚到的几个怏怏然,嘱咐他下次多带点。他笑笑。不晓得还有没有下次。
1980年元旦,昆明日日晴朗。秋芳卫校毕业,分配在一家郊区医院上班。他从上海来看她,同几个放射科男青年挤一间宿舍。上下铺,木质毛巾架,水泥地上摆几只塑料壳热水瓶,写字桌咯吱作响,用一块红砖垫着。窗外是连绵青山。隔壁有一家技校,他托人去图书馆借来几本外国小说,天天闷在宿舍读。他最喜欢《三个火枪手》里的达达尼昂,风流侠义,又带一点恰到好处的俏皮和虚荣。他想象自己也是一名火枪手,为了心上人万里不辞。
他和秋芳是上海68届初中生,一道插队云南。火红的三月,他们被送上知青专列,先到昆明,再爬上卡车后斗,一路颠簸到澜沧县。彼时两人尚不相识。一千多名上海知青,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孩,屁事不懂,下放到八个公社。女生大多留在坝子里,男生去山里的寨子。坝子是山间平地,傣族、哈尼族居多,种水稻,种甘蔗,“头顶芭蕉,脚踏菠萝”。山上是拉祜族和佤族,种苞谷。头一年,知青每月领三十斤口粮,其中六成是谷子,需要自己舂成米,剩下全是硬苞谷。苞谷难以下咽,他拿去跟村民换洋芋,炭灰里捂熟,剥了皮吃。下饭有酸腌菜和苦菜汤,猪肉一年吃一回。吃饭的时候,猴子在丛林里远远张望。半夜,小臂粗的蛇从房梁上“嘭”一声掉下来,随即支起身子,领导一样环视四周,再从容地游走。村民说,梁上蛇是家神,打不得。有天他去山上放羊,刚好发生地震。他看见群山颤动,烟尘滚滚,像大地粗重的喘息。晚上他不敢睡觉。刚好寨子里新打了两口棺材,他跟同舍阿旺一人睡一个。被子垫一半盖一半,上边留条缝,一觉睏到大天亮。
从高处望,寨子如一星黯淡的灯火,飘落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。无论朝哪个方向,都是莽莽群山。比吃不饱肚子更难以忍受的,是精神上的贫瘠,对未来的迷茫与无助。他想念在上海的老娘,想念学校、图书馆和游泳池。无数次地,他问自己,这辈子就这样了吗?
九年后,在探亲的火车上,他一眼认出邻座的秋芳。秋芳明显晒黑了,一头利落短发,笑起来稚气未脱。那时他已上调思茅地区,在供销社当一名营业员。秋芳读卫生学校。过年回家的兴奋,抑或插队多年,有了不少共同话题。半夜,火车轰响,他不觉靠在秋芳肩头睡着了。醒来,看见一张羞得通红的脸。
过完年,老娘眼睛动手术,他多陪了半个月。再回云南,风云突变,知青返城大潮汹涌而至。昆明到澜沧的盘山公路上,迎面开来几辆卡车,知青们坐在高高的行李上,兴奋地朝每一辆过路车大喊:我们回家啦!他心里不是滋味。严格来讲,他和秋芳不再是知青身份,不符合回城政策。老娘尚在养病,他心如刀绞,真想不顾一切回去。可如此一来,丢了思茅的工作,也无法落户上海。那个年代,没有户口,意味着没有单位,没有粮食关系,等于死路一条。他只有把满腔的愤懑与苦楚倾倒在家信里。老娘回信,说回来吧,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。他晓得,老娘是因为太想念他,才把眼睛哭坏的。他攥着老娘的信,对着逶迤的无量山坐了一下午。起身那刻,他下定了决心。
回到故乡上海,他成了“盲流”。来不及哀怨,生存是当下第一要务。为了赚钱吃饭,他摆过菜摊,卖过水果,做过菜包子和水发笋,去医院捡来青霉素药瓶,冲洗干净,卖到乡下兽药厂。他说,像他这样的回城青年有好几百人,因为落不了户,随身带一张户口迁移证明,叫“袋袋户口”。
干得最久的,要数“开歪轮”。我问,啥意思。他笑,就是轮子歪掉了,再开一开。我怀疑源自“wallet”,赚点外快。“开歪轮”的地点在河南路桥,事先从宁波路服装市场拿一批“富春纺”衬衫,冒充真丝。一大早,他搬两个纸箱到桥上,术语叫“上田”。七点半一过,路上行人多起来。左右侦察一番,一切如常,于是吆喝:走一走来瞧一瞧,真丝衬衫便宜卖——买一件十五,两件十二!两三个女青年——也是“袋袋户口”——假扮路人,反复翻看衬衫,讨价还价,叫“撬边”。不远处,有人来回走动,负责把风。公安局来人叫“青头”,工商局来人叫“老K”。“老K来了!”几人抱起纸箱,分头逃窜。
一般情况,身边顶多带二十件衬衫,卖光了再补货。有人静坐红光医院候诊室,脚下一只大旅行包,里头塞满衬衫,叫“捂包”。除了防备“青头”和“老K”,有时还要跟人抢地盘。好几次,双方剑拔弩张,眼看要打架。他找来桥下的船民,一声“辣块妈妈”,对面退缩。运气最好的一次,一个外地妇女一口气要了180件衬衫。他反复询问试探,确认对方不是“倒钩”,再带到宁波路,找到负责仓库的“坑子”,一件件数给她。卖掉一件衬衫,每个参与者可分到三角钱,剩余利润归“坑子”。除了衬衫,女青年自发组织,做成枕套、沙发布、小人绒线衣裳,交给他们售卖。就这样,大家相帮着,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年。
秋芳来信,说想好了,准备结婚,要跟单位打报告。他没忍住,告诉了老娘。老娘欢天喜地,张罗着要把房间腾出来,接下来,托人买樟木箱,买手表买自行车,置办被褥被面。他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。他对老娘说,先不急,八字没一撇的事体,再等等,再等等看。
果然,下一封信语气冷淡,讲最近排班多,身心疲惫,结婚的事只字不提。末尾写,春节回沪探亲,有事当面谈。
他哪里等得到春节,赶紧排队买火车票。发车前几个小时,脑筋一转,去趟四川北路,采购皮鞋若干。
昆明住了三四日,两人见面不多。秋芳来去匆匆,一味说忙。在食堂吃过几次饭,秋芳一脸憔悴,他只好把想好的话咽下去。这天中午,秋芳收拾饭盒,起身要回科室。迟疑了一下,对他说,晚上我值班,你来寻我。
从宿舍到急诊,要穿过一道花廊。月光无声洒下。值班室门半掩,他迈进半步,闻到医用酒精的味道。秋芳穿白大褂,正坐着翻看病历。看见他,秋芳点点头,说,你坐。他局促极了。秋芳说,坐呀。他挨着她坐下。秋芳说,食堂的饭菜,吃得惯吗?他说,蛮好,洋芋饭里有火腿丁。秋芳不看他,轻声说,上个月,我跟单位打结婚报告了。他说,嗯。秋芳说,阿爸晓得,大为光火,打电话来,把我痛骂一顿。姆妈穷哭。阿哥阿姐也来信,讲我糊涂透顶。他说,宪法规定,婚姻自由,别人无权干涉的。秋芳说,阿爸讲,投机倒把,早晚捉进去,到辰光,我怎么办。他不响。秋芳说,阿爸还讲,随便怎样,寻个有上海户口的,有正当职业,过几年,我可以工作调动回上海,难道一辈子在外地吗?他嗫嚅,政策会变的,我一直在争取,讲不定今年有希望落户……秋芳转过头,怔怔地看着他,忽然眼里涨满了泪水。秋芳说,我怕我等不及了。
后来,没有后来。后来是离合聚散,老生常谈。他回到上海,继续开他的歪轮。五年后,政策终于变化,他重新成为一个上海人,进入国营灯泡厂。上班下班,成家生子,酱醋油盐。听人讲,秋芳一直没结婚。又过几年,说秋芳嫁到新余,爱人也是上海知青。他想起医用酒精的味道,鼻腔猛地抽紧。不谈了。
日脚一天天过。老娘走了,单位分了房子。领导讲,接下来国企要改革。他想,跟我无关吧。除了儿子调皮捣蛋,不肯好好读书,灯泡么烫得要死,他对生活很满足。
时间长到需要动用四个字成语的地步,比如白驹过隙,或者岁月荏苒。再见到秋芳,是在一次澜沧知青聚会上。彼此都有了儿孙,也失去了牙齿。秋芳退休后回到上海,在社区医院当临时工。那次聚会的气氛相当好,几十年没见面的老家伙们,齐唱哈尼族情歌,手拉手跳《阿苏寨》,三跺脚,又互相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。他想,一把年纪了,还顶着个知识青年的头衔,不大合适。无悔也好,有悔也罢,这辈子就这样了,多讲有啥讲头呢。还是吃老酒吧。让烈酒灼烧喉管和记忆。
第二天他睡到中午,手机响了。他抓起来说,喂。对面说,喂啥喂,我秋芳。他说,哦,秋芳,你好吧。突然感到头痛欲裂。秋芳咯咯笑,你现在,真的变成一个老头子了。他也笑。寒暄几句,秋芳说,晚点,身份证号发给我。他说,做啥。秋芳说,我手上有些体检名额,喏,送给你和太太,有空来检查。秋芳挂了电话。他愣在那里,手机嘟嘟响。他想,糟糕了。又不知该怎样对秋芳讲,他不喜欢医院,平常尽量躲着走。他讨厌酒精的味道。
原标题:《【爷叔们】开歪轮 | 路明》
栏目主编:舒明 文字编辑:钱雨彤
来源:作者:路明